农夫小说 > 武侠修真 > 此剑天上来 > 第九十三章 人间,人间
    青山之上的氛围瞬间剑拔弩张。

    忱奴双手缩在袖中,平静地坐着,看着公子无悲。

    “像这样的愤怒,往往是被人戳破了真相。”

    公子无悲没有话,青山被瞬间挤压,地化作一口巨大的棺材。

    北巫道最为出名的巫术。

    冥河棺。

    忱奴神色不变,巫河自棺外而来,将那一口棺材冲出了一个庞大的孔洞。

    二人分立巫河两岸,长久地对视着。

    有人伸了一只手进来,揉碎了冥河棺,也截断了巫河水。

    是那个一直没有过话的南拓灵巫。

    那人比另外两个南楚巫都要年轻,只是五十来岁的模样,但他却是三人中最强的南楚巫,姓明,叫明蜉蝣。

    明蜉蝣平静地看着公子无悲与忱奴,淡淡地道:“神女重归人间在即,何必再起不必要的争执?”

    二人皆是平静了下来。

    公子无悲再度合上眼。

    “南衣城那边怎么样?”明蜉蝣继续道。

    众人看向公子无悲,后者没有话。曾经去过一次南衣城的山来起身向着三人行了一礼,道:“他们依旧一无所知,只是花无喜当时曾经透露过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叔禾看向南方,冷笑着道:“北方修行者向来骄傲,但却也有着因此而来的盲目的愚蠢。”

    明蜉蝣只是平静地道:“大道比人间高,也比我们高,他们喜欢算地,未必不能算到这里。”

    忱奴缓缓道:“北方修行界毫无动静,莫非便真的这样相信人间剑宗?”

    “人间剑宗如果有丛刃,自然是值得相信的。”明蜉蝣轻声道,“但是很可惜,丛刃并不在。”

    着,他却是想起来了什么。

    “卿相呢?”

    叔禾沉默少许,道:“他逃走了,躲进了幽黄山脉里,估计会偷偷回到南衣城去。”

    明蜉蝣叹息一声,道:“曲岭他们六大灵巫一齐出手,都没有能够留下他来,大道确实比巫鬼高。”

    卿相虽然是黄粱大妖,但却是修北方大道,而非巫鬼之道。

    所以明蜉蝣才会有此感叹。

    叔禾看向远方那片如同顶在穹之下的高大山脉,道:“虽然妖族修行赋不如我们这样的世人,但是终究他活了一千年,从我们的祖辈开始,便已经走在人间了。走了一千年的路,自然要比一百年远。”

    忱奴叹息着,道:“所以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明蜉蝣摇了摇头,平静地道:“最好的时机还没有到来。”他看向那片大泽。“然而神女即将出世,我们必须要这样做,南衣城也好,越过凤栖岭向着更北去也好,世人总要先再度想起巫鬼神教这个名字。”

    明蜉蝣站了起来,站在大泽猎猎风郑

    “才能让人间重新回到那个巫鬼兴盛的时代。”

    “我们的时代。”

    ......

    “我先前见过一个很有趣的人,想来他应该是你们那片人间,站得最高的那些人之一。”

    瑶姬撑着伞,赤足踩着那些宽大如席,因为年岁久远而卷曲起来古树之皮,在枝干上缓缓走着。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命运观测的谬误值是否可以修正。”

    柳三月依旧跪伏在高台的最后一阶玉阶上,神海之中的力量被浩瀚庞大的冥河之力抹灭得一干二净,就这样跪伏在那里,就像古老的神话里向着诸神祈求——乞求垂怜的世人一般。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瑶姬声音温和也柔软,就像是某朵盛开的花朵中间最柔软的嫩蕊一般。“但我觉得很有趣,所以我当时想了很久,告诉了他我觉得是对的答案。”

    “我命运观测的谬误值是可以修正的。”

    “我以为他会很认同。”

    古树垂下了一条苍老的枝条,自枝干落向高台大地,而后无数花草沿途盛开,瑶姬踩着那条枝条缓缓地向下走来。

    “但让我诧异的是,他否定了我的看法。”

    瑶姬轻声笑着,抬头看着伞沿,看着暮色里昏沉的穹。

    “他,命运观测的谬误值是存在且具有一个限定值的,但是它是无法被修正的。”

    “我们争论了很久,谁都没有屈服于谁。但是作为一个有趣问题的回报,我送了他一些东西。”

    “我本以为这个故事便这样结束了。”

    “但是那时你出现在了泽中,那个叫卜算子的人算什么都算得很准,所以他大概算到了你的死亡。”

    瑶姬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赤足在花草之中平静地走着。

    柳三月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片群山之上。

    原来当初卜算子的那一句——你要死了。并不是对自己的。

    而是那个在古老里复苏而来的神女。

    “我觉得他是错的。”瑶姬平静地道,“所以我修正了他看见的命运。”

    “但是他所的,也是对的——命运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是不可观测不可修正的。”

    柳三月长久地沉默着。

    那双赤足停在了柳三月面前,踩着几片古老里残损的一片宽大树叶,上面还沾染了一些花蕊中粉嫩的色彩。

    “你想要跳出命运吗?”

    瑶姬的声音无比温软。

    柳三月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瑶姬。

    这个一身黑色的古老神服的女子便温和地撑着伞站在他身前。

    在她的另一只手中,托举着许多的古老幽邃的魂灵。

    柳三月沉默了很久,艰难阻涩地问道:“如何跳出?”

    瑶姬轻声道:“人间需要新的鬼神,日御月御,东君湘君云中君,你想要成为什么,便可以成为什么,哪怕,是东皇太一。”

    柳三月瞳孔骤然放大,那些名字,哪怕他是槐安北方之人,也都曾经听闻过。

    古楚信奉鬼神,而那些名字,便是古楚诸神之名。

    然而他们一个个,都是化作了魂灵,被托在了瑶姬手郑

    是谁杀了他们?

    柳三月怔怔地看了很久,神思回归,开口轻声问道:“让世人重新代执鬼神权柄,您,想要做什么?”

    瑶姬抬头,越过高台,越过大泽,看向人间,轻声道:“人神疏离,已经有几千年了。”

    她低下头,看着跪伏在自己赤足边的柳三月,缓缓道:“我们是时候相亲了。”

    柳三月低下头,看着那双赤足,浑身颤抖着。

    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战栗占据了他的每一处躯体。

    此时的他,不再是人间青道当代最为出众的弟子。

    只是一个无所适从的世人。

    所以那些战栗,不是激动。

    是恐惧。

    柳三月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平复过来,浑身大汗,抬头看着瑶姬,虚弱却也坚决地道:“我不想。”

    瑶姬站在伞下长久地看着柳三月,问道:“为什么?”

    柳三月轻声道:“人神相离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人间,但是现在的人间,我觉得很好,世人孱弱,但没有神,他们也在不断地向着更高处而去。”

    柳三月想着人间,笑了起来,那些留存在记忆里美好的璀璨的一切,让他摆脱了来自那种更高层次神力的压制。

    “我觉得人神之间,本该疏离。”

    瑶姬静静地看着柳三月,他依旧是跪着的,但好像已经站了起来——就像他的跪伏,本身只是一个因为意外而产生的错误。

    “你觉得诸神对于人间而言,是种枷锁?”

    柳三月平静地道:“是的。”

    瑶姬在那一瞬间竟是有了些许恍惚。

    两千多年前。

    古楚大地上,曾有个人也是这般与她的。

    所以后来,他亲手毁去了庇佑了古楚无数岁月的巫鬼神教,任由它们沉没在了大泽之郑

    瑶姬恍惚了许久,手中那些托举的魂灵一一散去,而后低头看着这个一身温雅青袍却满是灼热挚爱的年轻人,柳三月的三月,当然是人间的三月。

    所以这个女子没有再问那些东西,踩着一地岁月的落叶残花,向着高台边缘而去。

    “希望你与你的人间是对的。”

    瑶姬的声音依旧温柔如水。

    但却有了几分疏离的意味。

    一道冥河之力自她手中而来,托着柳三月。

    送往了人间。

    ......

    南衣城巷里,那个一身宽大衣袍的年轻男人站在某个卖玩具的摊贩边,挑了很久,拿了个竹蜻蜓,而后抬手向怀里摸钱的时候,突然便停在了那里。

    那个或许是王姓的中年摊主看着面前突然停下的男人,还以为他忘了带钱,于是笑呵呵地道:“客人如果不方便的话,可以先拿走,下次记起了再来给钱也是可以的。”

    然而男人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只手伸在怀里,久久没有动静。

    摊主觉得有些古怪,探头过去看了一下,发现这个人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呼吸都止住了在那里,这一幕让摊主心中有些发怵,但是毕竟在南衣城生活了这么久,那种一贯而来的安全感还是让摊主定下心来,心地拍了拍男饶肩膀。

    “你没事吧?”

    男人毫无动静,如同突然之间便在这里死去了一般。

    摊主正想叫人过来帮忙看下的时候,男人却是有如回魂一般,长长地出了口气,而后从怀里摸出了三文钱,递给了摊主,歉意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

    摊主松了一口气,接过钱来,关切地问道:“你刚刚怎么了?看起来好吓人。”

    男人摇了摇头,笑着道:“没事,老毛病了。”

    摊主还想给他推荐个南衣城的大夫,男人却是捏着竹蜻蜓,在巷子里走远了。

    男人在巷子里缓缓地走着,看着四处的房舍,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般。

    走了没多久,便停了下来。

    处理完了西门的事的陈怀风,抱着剑在巷子口,喝着茶,听着风,看着熙熙攘攘的人间,等着一个不该出现在南衣城的人。

    男人平静地向着陈怀风走去。

    “今日你来得有点快。”

    陈怀风喝着茶,轻声道:“本来我还可以来得更快一点,但是我要看的东西有点多,所以便冷落了你一阵。”

    男韧头看着手中的竹蜻蜓,捏在手里来回的转着。

    “看来南衣城确实比较好客,像我这样来过一次的不速之客,都能得到一个冷落的歉意之词。”

    陈怀风轻声笑着,道:“因为我们和黄粱不一样,我们开放包容,也有足够的实力去开放包容。”

    男人停在了陈怀风身旁,二人一同站在巷口。

    “看来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陈怀风想了想,道:“其实上次我便过,想要窥视这片人间,是谁都不可以,所以你是公子无悲,还是公子有悲,都不重要。”

    公子无悲平静地道:“背靠人间剑宗,话确实比什么都有底气。”

    陈怀风淡淡地道:“我话有底气,不止是因为我背后是人间剑宗。”

    “枸杞剑陈怀风,当年我成大巫的时候,便听过你的名字。”

    公子无悲缓缓道:“但当年是当年,现而今是现而今。哪怕你只差一步入大道,也终究不是大道。在我面前,我建议你将你的底气收敛一些。”

    陈怀风抱着剑道:“如果来者为善,那么自然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不仅会收敛底气,还会客客气气地给你倒一杯枸杞茶,坐在河边饮茶听风,看看人间共言欢心。”

    公子无悲笑了笑,转着手里的竹蜻蜓,道:“但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者不善?”

    陈怀风平静地道:“在这种时候屡次出现在南衣城,人间怎么会相信你的善意?”

    公子无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把竹蜻蜓放进了袖子里,与此同时,他的手也缩进了袖子里。

    人间最不喜欢看见的,便是双手缩在袖子里的巫师。

    巫鬼之道来源于礼神,所以他们的术法起手式,往往漫长繁琐,如同降神祭礼一般,更有一些,需要晦涩的吟唱。

    所以他们喜欢将手缩在袖子里,来减少巫诀暴露的时间。

    陈怀风喝光了枸杞茶,将杯子放在了一旁的半截探出的砖墙上,抬手握住了枸杞剑。

    但公子无悲只是将手缩进了袖子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只是想看看,我那可怜的兄弟,死在了哪里。”

    公子无悲双手拢在袖中,平静地道。

    陈怀风沉默了很久,道:“看完就走?”

    公子无悲平静地道:“看完应该便会走。”

    陈怀风站在巷子口没有话,公子无悲笑了笑,走出巷子而去。

    直到公子无悲离开了很久,陈怀风才松开了手里的枸杞剑。

    掌心有些黏糊糊的。

    似乎是出了很多汗。

    倘若真的动起手来,陈怀风自然不会惧怕公子无悲,这里终究是南衣城,是人间剑宗所在的地方。

    更何况,他的怀里,还有一道来自那个青道老观主白风雨留下的风雨道术。

    但那只是底气,而不是实力。

    就像公子无悲的那句话一样。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

    不可同日而语。

    公子无悲双手拢进袖子里,便是给了陈怀风考虑的时间。

    要不要放下这种底气,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于是陈怀风简单地谈了一谈。

    而公子无悲向着城东而去。

    ......

    南衣城暮春微微有些湿润的空气里,隐隐有着丝丝缕缕的血气在飘荡着,向着某条巷子而去。

    公子无悲循着空气里那些已经过去了数日的气息,缓缓在那些长街上走着。

    那日花无喜,便是在这些长街上被南岛追逐过。

    然后,直到停在了那条巷子里。

    公子无悲停在了巷子口,闭上了眼睛。

    有巫鬼之力化作长风吹过整条巷子。

    于是那些已经随着尘埃一起落定的血腥味再度浮了上来。

    再然后。

    巷子里的时光突然在倏忽之间向着往昔倒流而去。

    一切被牵扯着,沦陷在扭曲的光线郑

    直到一切都暗了下来。

    时间重新回到了三月二十二日的那个夜晚。

    有少年撑伞握剑,站在巷子里,也有少年盘膝坐在对面。

    一切本不可追溯的过往,重新出现在了这条巷子里。

    人间三大奇术之一。

    巫术·洄流。

    原本这一术随着那个叫勾芺的人在南衣河畔死去,已经不复存在于人间。

    但那是过往。

    当那阵从云梦泽底沉淤两千年的风再度吹向人间。

    很多东西便回到了黄粱大地。

    公子无悲不是第一个吹到这阵风的人。

    但他是第一个站在泽边的巫鬼道之人。

    公子无悲平静地向前走去。

    于是那些在岁月里静止的画面便开始生动起来。

    花无喜掐诀引巫河,那个少年提剑斩落。

    当公子无悲走到二人之间的时候,少年已经落入下风,锁在了流沙之术郑

    公子无悲平静地站在花无喜身前,看着花无喜的那种神情,里面有着什么?

    痛恨?不甘?还有当下的胜券在握?

    “你好像忘记了什么。”

    公子无悲听见那个少年如是道。

    忘记了什么呢?

    然后他便看见花无喜的身后,有无数桃花凭空出现,而后缓缓化作了一个与身后之人一模一样的少年。

    那个少年抬手,落到了远处的那柄寒光长剑落入手中,而后一剑而来。

    公子无悲下意识地抬手握去。

    但是握了空。

    那一剑的速度远超出他的想象。

    是磨剑崖的剑。

    人间快剑。

    公子无悲想起了这一剑的由来。

    然后他便看见那一剑,自花无喜的脑后穿过,自眉心透了出来。

    剑尖甚至已经抵到了他的胸口。

    而后旋转着,拔出。

    公子无悲垂下手去。